1601系列之番外:暴走的洛丽塔
1
因为个体的追求不同,即使是大学合租1601号房四年之久的好兄弟,多年后也聚少离多。硕士毕业后我去往景城理工大学任教,前段时间因为期末,忙得晕头转向。好不容易等学生放暑假,正好柳丁也从瑞典回景城,我便顺理成章将他约出来。
吃吃喝喝中我俩从大学时的风云往事聊到各自现状,听过柳丁依旧缤纷的经历后,我搜肠刮肚,好不容易才在无聊生活中找到一件值得分享的“怪事”。
“前段时间,每天我都会早八点忙到晚八点,特别累。”就算开头再烂,柳丁也会耐心听下去,“可当我离开办公室,却又不愿直接回宿舍躺着。”
“生活单一是变老的开始。”柳丁一脸理解地点头。
“对。但我也不想做费力又费脑的事,于是在一个星期前,我开发了一项新的放松活动。”
“哦?”
“那就是……坐地铁。”我指了指地板,“一个多月前,景城第一条环状地铁线——七号线通车,正好通过学校附近,所以我每天都会在同一个时间,坐同一节车厢,绕七号线一圈,等到地铁再次回到理工大学站后才下来。”
“一整圈?”柳丁瞪大眼睛,“光坐着啥都不干?”
“当然没有,”我自豪地回答,“我会将车厢里每个人观察一遍,之后玩一局手机游戏,等到人差不多换了一拨,我再回忆那一波人的样貌和穿着、接着再回忆他们的表情和动作,最后再想想每个人是在哪一站下的车。”
“……你不如去《最强大脑》节目组报名?”柳丁扁了扁嘴。
“这只是我自己开发的锻炼记忆力方法而已。”对于他的调侃,我毫不在意。“若要概括,坐地铁的绝大部分人都具有在大城市打拼的人群特质:疲倦、单调、行色匆匆,外表光鲜但内心空洞。”
说到这里,我不禁想到自己,心里多了几分黯然。“每一座大城市都差不多,老实说很乏味,直到……我注意到一个奇怪的洛丽塔。”
“你知道我一直喜欢这一卦,所以当我第一次看到那位穿着甜系洛丽塔洋装的女孩上地铁时,并没有太过惊讶,但也没有主动是哪个去认识。毕竟Lo圈在国内只是小众圈子,那些女孩都不希望外人表现出太露骨的好奇。”
“那女孩并不在意周围关注,一上车便背靠车厢中间立柱玩手机,这样我也能放心把她从头到脚打量个遍,老实说凭她洋气的长相,并不适合洛丽塔风格,但她全身上下,无论头饰、连衣裙、鞋子,或者大小配饰,都很精致,这一切和她这个人搭配起来,也有一种莫名其妙的和谐之感。”
“大哥,我知道你记忆力超群,可我今天不是听你犯花痴的啊……”柳丁背靠桌椅,一脸无奈地打断我。
“对对对,”我难为情地用玻璃杯挡住脸,“那我直接说重点。”
“我第一次看到她是上周一。那天她从景城火车东客站上地铁,三站路后,她在景城师范大学站下车。当时我想,她应该是师范大学学生,刚去其他城市参加过同好聚会回来,以后有机会,我一定去师范大学找一找。”
“喂喂喂……”
“不好意思,又说岔了……星期二,当地铁在东客站停下时,我又看到她上来。但那天她却坐了六站路,直到火车南站才下车。”
“有意思。”柳丁不自觉坐直了身子。
“还没完呢,星期三她还是穿着同样的服装,再次从火车东客站上地铁,不过这次她只坐了一站,到大观站就下车了。”
“让我猜一猜,”柳丁饶有兴趣地接过话题,“是不是剩下几天,你每天都能在地铁上看到她?”
“对。不仅如此,她每天都穿那套洋装,非常抢眼。而且每次都在火车东客站上地铁,坐几站又下来。我想想,除开刚才提到的三个站外,她还在狮子山、琉璃场、三瓦窑三个站下过。”
“都是离东客站不远的站点啊……”不觉间柳丁已经从手机上调出景城地铁线路图,“她每天下的站都不一样?”
“也不是,她在火车南站下过两次。”
“所以呢?”柳丁表情有所缓和,他直视我问道:“一个洛丽塔风格的女孩,每天都在同一站上车,很可能因为她就住那附近,而她在不同站点下车,乍听起来是有些奇怪,不过也没什么不大不了的。”
“想想我到东客站的时间。”我收起笑容,“差不多晚上九点,如果她就住车站附近,那每天这么晚上地铁,又在不同站下的目的是什么?”
柳丁抿了抿嘴唇,没有说话。
“我怀疑过她是去给有特殊爱好的异性提供援助交际,可看起来又不像那种人。而且,”我向前探出身子,紧盯着柳丁说,“你恐怕不知道,景城最近发生了一起大案子吧?”
“半个月前,有两个女孩被人杀死在七号线上两个地铁站外。警方事后通过调查取证,确定她们是职业女Coser。说起来,虽然我注意的那个女孩穿的是洛丽塔风格洋装,但很多人都误会那是cos服装……”
“所以你怀疑凶手是个专挑女Coser下手的变态,然后洛丽塔有危险?”
我轻轻点了点头。
柳丁沉默良久,突然站起身,朝餐厅大门走去。
“既然咱曾老师在意,那我必须得看看,说不定真能发现什么不得了的东西。”
“就和当年在S大时一样。”他转过身,冲我微微一笑。
2
话虽如此,柳丁的计划却无比简单。
在我过去上地铁的时间坐上顺时针行驶的外环地铁,等女孩出现。
“至少我得亲眼看一看吧。”对于这稍显猥琐的调查方式,柳丁这样解释道。
但当柳丁走入地铁,他便开始对我的消遣大肆批判,后来甚至还说出“如果没有目的地,这就是全世界最无聊的事”这种不顺耳的话来。
我实在气不过,不得不用前几天从学生口中听到的推理题考他,他连说好几个答案却无一正确,等听到正确答案后,好不容易平静下来的他又不满起来。
“就因为顾客说了句‘没养狗’,酒保就断定他是gay?真是用无比牵强的解释,强行将平平无奇的描述和猎奇却又风马牛不相及的结尾串起来,这算哪门子推理?”果然他不愿轻易接受失败。“就像这次,景城地铁安保这么严密,地铁里的每个人都是一副‘生活欠我太多’的表情,大家赶回家睡觉都来不及,哪有心情做坏事?”
吐槽推理题不严谨倒无所谓,可绝不能怀疑我的判断。正当我准备还击,地铁在景城东客站前停了下来。
自动门在音乐声中缓缓打开,那位洛丽塔风格的女孩跟在一个朋克风的年轻男人身后走了进来。我保持着半张嘴巴的滑稽姿态,忙不迭地比出暂停手势,同时不停眨眼睛。
注意到女孩,柳丁微眯起眼睛。良久,他才用一副饱经风霜的长者口吻说:“纯粹的洛丽塔……曾橙,毕业这么久,你可真是不忘初心哟。”
我挠挠头,一脸不服气地反击:“专一可是现代都市男性的稀缺品质。况且,她真的很好看对不对……不对!这不是重点!”
迎着柳丁那张讪笑的脸,我不自觉提高嗓门:“重点是,她就是我连续一个星期都能看到的女孩!”
注意到周围有人看过来,我吐吐舌头,赶紧又换成耳语般的音量说道:“她今天还是在这一站上的地铁。”
柳丁抬手看了眼腕表,说:“现在九点正。”
“分秒不差。”我一脸笃定地看着他,“我们按计划来?”
柳丁盯着背靠立柱的女孩,点了点头。
女孩戴着巨大的猫耳状套头耳机,整个人沉醉于数位世界里,全然不顾周围人投来的好奇目光。她多数时候只盯着屏幕,偶尔伸出修长的手指敲击几下,不过不管她做什么,脸上都毫无表情。
我又看了眼柳丁,他似乎已经对女孩失去兴趣,正兴致勃勃观察起车厢里其他乘客来。我有些气恼,明明口口声声说因为我在意要来看看,为什么现在就开始分心了?
我不停伸手遮挡他视线,同时小声提醒他注意此行目的,但柳丁依旧不为所动地观察每一个人。我俩以外人看来无比幼稚的动作“扭打”在一起,直到地铁在景城师范大学站停下。
等到自动门打开,广播里放出到站提示音的同时,女孩收起手机,迈着与装扮不符的大步走出地铁。我尚在犹豫,柳丁一把拉起我抢在自动门关闭前下了地铁。
踏上站台,我的视线刚追上女孩,柳丁又一只手掰着我的脖子,另一只手指向正快速驶离站台的地铁。
“看清楚了吗?”等到地铁离开他才问道。
“看清楚啦。”虽然时间短暂,但并不妨碍我看清他指的目标。“一个穿拼色短袖衫的秃顶眼镜男,怎么了?”
“刚刚他在地铁里对着你的洛丽塔拍了好几张照片。”
“什么叫我的洛丽塔?”我瞪了他一眼,“这种行为虽然猥琐,但也可以理解。毕竟每个人都有好奇心,只是用行为表现出来就不太对了。”
“可他在洛丽塔下车时还拍了一次。”柳丁悠悠然说道,“我就是为了确认这一点,才差点没来得及下站。”
“好啦,”我不以为然地摆手,“总有人口味奇特,他可能更喜欢背影吧。”
说话间,女孩突然来到我们旁边的等候区站定。她依旧埋首看着手机,好像整个世界都与自己无关。但与刚才不同,她似乎正小声念叨着什么。
我刚准备停止讨论,看她一直没摘下套头耳机,于是又放心大胆地说话。
“不过是个地铁痴汉罢了。倒是那女孩,她怎么不出站,还回等待区来了?柳丁,你觉得……柳丁?”
我猛然发觉刚刚还在我旁边的柳丁不见踪影。抬头找了一大圈,才发现他正从广告牌附近慢慢走过来。
“我还以为你人间蒸发了。”等到走近,我对准他胸口就是一拳,“去那边干什么?”
“纯属好奇,”柳丁揉着胸口不停咳嗽,“你的洛丽塔先去了那儿,才来等待区的。”
“再说一次,她不是我的洛丽塔……”我以手扶额,用近乎绝望的声音反驳,“你眼巴巴跟着逛了一圈,有什么惊天大发现吗?”
“当然有,”柳丁将手机递到我面前,“见过这东西吗?”
屏幕里是张近景照片。照片正中是一扇贴在广告牌上的橙黄色圆盘,在圆盘中央,印有三个巨大的英文字母。
“MML……”我连连摇头,“什么意思,慢(Man)慢(Man)来(Lai)?”
“不会这么弱智吧……”柳丁怜悯地看了我一眼,“看到圆盘下方粘着的硬币了吗?那是电玩城的游戏币,你那位洛丽塔女孩亲手将它黏上去的。”
“这样啊……”女孩的举动让我一头雾水,我已经没有心情再纠正柳丁的说法,“那接下来我们该怎么做?”
柳丁耸耸肩,说:“反正今晚很闲,不打扰她的前提下,继续跟上去喽。”
话音未落,下一班地铁进站。等自动门打开,我俩跟着女孩走入车厢。
3
女孩依旧是一副“遗世独立”的姿态靠着立柱看手机,期间她偶尔会小声念叨些什么。不过我站在离她很远的门边,完全听不清具体内容。不过柳丁却大大方方地左顾右盼,甚至还站到女孩旁边,手指左右来回指点,活像个正在清点学生出勤的老师。
“这里是第四节车厢,”忙活半天,柳丁兴致勃勃地碰了碰我胳膊,“你好像说过,过去几天总是坐同一节车厢?”
“对,”我想了想,肯定地回答。“每次等地铁,我都会去往正中央的等候区上车。”
“整列地铁共七节车厢,正中央就是我们现在站的这一节。”柳丁敲了敲地铁门,语气有些兴奋,“也就是说,那位洛丽塔跟你一样,每次都上的最中间的车厢。”
“我是因为强迫症,她这样做又有什么理由呢?”听完他的话,我更疑惑了。
“不知道……另外她第一次出地铁为什么要往奇怪的圆盘上贴游戏币?圆盘上的字母是什么意思?为什么她不出站反而继续坐地铁,她的下一站是哪里?另外,她还一直念叨‘我要报仇’……这又是为什么?”柳丁自顾自用手指摩擦下巴,陷入沉思。
这也是我的问题,所以我只能装作没听到般左顾右盼。这一看不打紧,我无意间注意到女孩斜对面坐的一个胖子举着手机,从窗玻璃反射来看,他正对准女孩拍照。
我刚要上前制止,柳丁一把拉住我,他轻轻摇摇头,同时用下巴向胖子所在方向扬了扬。
“看他衣服。”柳丁小声说道。
这时我才注意到,胖子和上班地铁里的秃顶眼镜男一样,也穿了一件拼色短袖衫。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柳丁抢在我发问前答道。
我压住火气,目光不停在女孩和胖子间游移,女孩似乎对偷拍毫无察觉,她在三站以后的景城火车南站又下了地铁。
我们同样跟着走下来,跨出自动门前我特意看了眼胖子,发现他果然和前一班的秃顶眼镜男一样,将手机镜子对准女孩后背。
地铁带着胖子消失于隧道中,我和柳丁站在等待区前,目送着女孩快步走向广告牌。广告牌上同样贴了块写有“MML”的圆盘,不过与景城师范大学站不同,这里的圆盘是灰色。
女孩只瞄了眼圆盘,便朝对面座椅走去。五张联排座椅上坐了两个人,她直端端来到坐在中间那张椅子的中年男人面前,朝他伸出手。
那位身穿暗灰色西服,戴蓝牙耳机的男人面无表情地抬起头,他看了眼女孩,慢慢从放在旁边座位上的包里掏出一叠硬纸做的卡片。
女孩拿起最上面的卡片,她只看了一眼便又重新放回去。之后女孩长叹一声,当着男人的面掏出手机,手指轻点几下,又将屏幕转到男人的方向。
男人凑近看了看,无声地点点头。女孩见状收好手机,转身走向外环线等待区。
等到女孩完全背对我们时,我迫不及待想问中年男人,刚才他和女孩之间一系列举动到底有什么意义。不过还没跨出第一步,柳丁又一次挡在我前面。
“之前说好是在不打扰女孩的前提下去跟踪的哦。”柳丁用复杂的眼光看了看中年男人,拉着我朝女孩旁边的等待区走去。
“你就不好奇他们干了什么吗?”站在等待区里,我小声向柳丁问道。
“当然好奇,而且我告诉你,之前在景城师大站,广告牌对面也坐了一位穿同款西服,戴蓝牙耳机的中年男人,不过他的西服是橙色。当时你的洛丽塔只看了他几眼,并没有上去说话。”
“搞什么嘛,”我有些丧气地长吐一口气,“原以为只关注女孩就行了,可现在怎么多了这么多人?看来这事比我想象的更严重。”
柳丁抿嘴笑了笑,没有回答。
“她还要去哪儿?”我飞速转动脑筋。虽然我们1601四人组曾破过很多疑案,甚至毕业前还亲手摧毁了盘桓于校内数十年之久的“恶魔游戏”,但我的作用,只是依靠天生的强大记忆,为柳丁和宋果提供情报而已,什么演绎推理还是勘察求证,全都与我无关。
所以思来想去,直到跟着女孩再次走进地铁,我依然只能将自己从第一次遇见她到刚才看她向中年男人举起手机之间的每一帧画面不断播放。不得不承认,虽然我与一位洛丽塔风格女孩有过一段悲伤过往,但这并不妨碍我喜欢这位同样风格的女孩。正因为这样,我才格外上心,不愿让她卷入奇怪又危险的事件里。
当地铁在三站外的太平园站停下,女孩匆忙收好手机,站到门前。这是下车的信号,我碰了碰柳丁——他刚刚向我指出一位同样穿着拼色短袖衫,举着手机拍照的瘦子——提醒他做好下地铁的准备。
太平园、太平园,这熟悉的名字牵连起记忆深处一块黑团。我闭上眼睛,想象自己正手拿缝衣针,小心地将刺进手指的木屑挑出。
黑团的真面目慢慢清晰。太平园和景城师大,正是离两起女Coser被杀案现场最近的地铁站。
我回忆女孩种种反常举动,回忆偷拍的男人、不说话却穿同款西服的男人、广告牌上写有奇怪字母的圆盘……当这一切混合起来,脑海里的混沌立刻有了意想不到的变化。
回想起来,这还是我与柳丁认识以来,第一次独立推理出事件真相——如果是真相的话——或许这就是成长的力量吧。我迫不及待地拉住准备跟女孩走向广告牌的柳丁,压低声音说出那惊人的结论。
“报仇?”柳丁停下脚步,他用看外星人一般的眼神看着我,“你说女孩在7号线各站点不停暴走,是为了替两位死去的女Coser报仇?”
4
“不会错的,”难得柳丁变成听众,我一定要好好把握机会。“她是个怀有赤诚之心,却被复仇火焰包裹的危险女孩。”
“你刚回景城,恐怕不清楚那两桩案子的细节。”见柳丁一脸不相信,我连忙搜刮出所有关于“女coser被杀案”的记忆。“两位女孩死亡时间是在夜里九点到十一点之间,死亡现场离地铁站出口不远,也都是偏僻无人之所在。警方调取监控,发现两次案发前,都有一位身穿连帽衫的人跟着受害者走出地铁站。”
“然后呢?”柳丁脸上浮现出复杂难辨的神情。
“这家伙是警方重点怀疑对象,但因为监控角度、人流量过大等原因,警方虽然得到不少零碎信息,但过了这么久,却还是无法走近真相。”
“女孩正好是被杀女coser的朋友,当她发现警方迟迟不能破案后,心生出替朋友找回公道的想法。可她一没经验二没资源,该从哪里开始呢?”
见柳丁听得瞳孔放大,我自豪地说出关键部分。“她思来想去,决定以自己为诱饵,将真凶引出来!所以她才穿上常人看来怪异的服装,每天都在同一站上地铁,再到不同站下,目的就是为了吸引凶手的注意力。”
“但她不混cos圈,平常很少做洛丽塔风格打扮,所以才会和大多数人一样,将cos服与洛丽塔洋装搞混,这也说明了凶手是一位对cos圈非常了解的人,只有这样才能准确辨认出女孩身上衣服并放走她。”
“但女孩不知道啊。她搞不懂凶手为何迟迟不出现,所以才急得控制不住自己,念叨起“我要报仇”这种话。而她在每天重复上下站中也意识到自己一个人势单力薄,于是又找来其他人帮忙。”
听到这里,柳丁不耐烦地做起鬼脸,他不再专注于我的讲演,视线开始追逐女孩的行踪。
“今天我们看到的所有奇怪男人,都是女孩找的帮手,地铁上偷拍她的人只为了确定她的安全,七号线上同时有十班地铁在运行,所以每列地铁上都有这样一个人。为了方便女孩辨认,所有人都穿着拼色短袖衫。”
“那些身穿同款不同色西服的男人,则是分布在各个站台用来协助监视凶手行踪的帮手。女孩每次下地铁后不出站,第一时间与他们接触,就是为了确认凶手有没有出现。刚刚的火车南站是第一个女coser尸体被发现的站点,灰色西服帮手应该是有了些嫌疑人选,但女孩看过他制作的真凶卡片后,认为都不是,所以又继续坐地铁。”
“说到帮手,七号线三十一个站台加上十列地铁,总共需要四十一个人,你的洛丽塔到底从哪找这么多人来呢?”听完我刚才说的话,柳丁终于从女孩那边收回注意力,提出一个在我意料当中的问题。
“这就跟广告牌上的圆盘有关了。”我相信这一点柳丁绝对想不到,“你很久没在景城生活,恐怕不知道最近两年景城多了很多民间组织。其中成员大多凭兴趣或热情参与活动,所以是半义务半收费接受别人委托,真正运行是靠背后企业或者捐赠支撑。”
“人力成本没你想的那么高,而女孩找的是一家老牌组织——地下搜捕联盟。”
“MetroManhuntLeague?”当得到我肯定答复后,柳丁轻笑一声,语气里满是好奇,“真个是奇特又有趣的名字啊……大橙子,这不会是你瞎掰的吧?”
“有据可查。”我掏出手机,点开一个名为“景城诸事达”的APP后说:“这个软件记录有景城所有登记在案的民间组织,一查就能查到。”
“我果然没记错。它的缩写是‘MML’。”我翻到地下搜捕联盟的页面,将手机递到柳丁眼前。
柳丁看了看屏幕,突然笑出声来,嘴里还不停念叨着“有趣有趣”。等我收回手机,他用无比轻松的语气说:“曾老师,士别三年,刮目相看呀。”
我理解这是他认可了我的推理,于是挺挺胸,大声回应道:“那可不,咱们都在成长,我也不载是当年的‘人肉照相机’了。”
“你这几年的确进步了很多。”柳丁语气里除了赞赏,还有一层无法定义的情绪存在,“平凡的事件和猎奇却风马牛不相及的结尾,你还真能靠着推理将二者强行联系起来啊!”
“什么意思?”原来那层无法定义的情绪名为调侃。
“意思是你这推理虽然天马行空,但很可能不是正确答案。”柳丁收起笑脸,“几个问题。首先,我们知道女孩不仅会在不同站下,还会在同一晚转往不同站点,如果真如你所说,她是在引真凶上钩,那选择下站站点的理由是什么?”
“我刚才不是说了吗,两位女coser的尸体是在太平园和火车南站外被发现的,女孩应该认为凶手会回到犯案站点找寻成就感吧。”
“依据呢?还有,如果考虑凶手重回犯罪现场,那她为什么先在景城师大站下地铁?上个星期为什么还去了其他相邻站点?”
……
“另外,你无法解释她为什么往印有‘MML’的圆盘上贴游戏币,是和帮手联络的暗号吗?那为什么这两站又不贴了?”
……
“最后,也是最重要的一点,你之前也提到过有关杀人案的报道,我相信你的记忆能力,所以当你说警察是事后通过调查才确定两位受害者的职业是女性角色扮演者,就已经否定了你之前所有推理。”
“为什么?”听到自己好不容易想出的结论被否定掉,我心里一万个不服气。
“如果她们死前都穿着cos服,那当场就能判定身份。既然警察是通过事后调查才确定,那说明两人被发现时应该穿着寻常衣装,所以不能通过第一眼判断。那不管女孩清不清楚cos服和洛丽塔洋装的区别,她都没有刻意打扮引起凶手注意的必要了,所以……”
柳丁的反问句句击中靶心,我大张着嘴,愣了半晌还是只能像在S大时问出曾出现过无数次的问题。
“那你说是怎么回事?”
“不打扰到她的情况下,继续跟上去。”柳丁看了眼站在远处的女孩,“不过,事情已经有所变化了不是吗?”
话音未落,广播响起自动门即将关闭的提示音,可直到地铁启动,女孩也没有一点上去的意思。
5
直到第三班地铁到站,女孩才走了进去。
从太平园站算起,女孩在五站后的金沙博物馆站、一站后的一品天下站、三站后的西南交大站、六站后的八里庄站、五站后的槐树店站下过地铁。
同之前一样,每列地铁里依然坐着穿拼色短袖衫,举着手机对准女孩直拍照的男人。女孩嘴里偶尔还是会念叨“我要报仇”,但看到她那张毫无情绪波动的脸,我虽然疑惑,也从心底为她对“暴走”的坚持感到钦佩。
这几站广告牌上,同样贴有不同颜色的“MML”圆盘,广告牌对面,同样坐着一位穿同款不同色西服,戴蓝牙耳机的男人。更奇怪的是,每个男人的衣服颜色竟然与站点上的圆盘颜色完全一致。
女孩每次下站都会走到圆盘前。有时她会粘一枚游戏币上去,有时圆盘上已粘有硬币,她就来到对面男人面前。他们没有交谈,女孩只是点几下手机屏幕,再将手机拿到男人面前晃一眼,等到男人点头,就头也不回来到等待区,等候下一班地铁到来。
地铁再次驶进火车东客站。女孩跟着人流下了地铁,我和柳丁艰难地跟在后面,我左顾右盼,终于从人缝中看到她和一个年轻男人并肩站在站台上的休息椅前。
等到我和柳丁挤到休息椅附近,女孩早已和年轻男人回到外环线等候区。并排摆放的五张木制休息椅上都坐了人,但我并没有看到穿同款不同色西装的人坐在其中。
我看向柳丁,发现他正死盯着一位穿花格子衬衣的白发老人。老人饶有兴致地盯着放在大腿上的笔记本电脑,完全不把周围的喧嚣放在眼里。
“大橙子,”此刻柳丁的声音里突然多了一份自信。“你去跟洛丽塔,我一会儿就来。”
我还想多问,柳丁却已径直朝老人走去。我摇摇头,只能走到女孩旁边的等待区站定。得益于周围满是等地铁的人,我可以肆无忌惮地观察女孩和她身旁的男人。
那男人正是女孩第一次进地铁时走她前面的人。虽然他的脸嫰得像个大学生,不过从那头莫西干和极富侵略性的衣着来看,更像个朋克乐手。女孩和他并肩站立,但两人中间完全可以再站一个人,他们全程都做低头族,偶尔抬头或目光相交,女孩脸上都会浮现出类似憎恨的神色。
朋克男该不会是女孩的恋人吧?我虽然好奇,却没有上前问个究竟的勇气。
几分钟后,新一班外环地铁到站。被人群携裹着进入车厢的我没有发现柳丁,只能一边注意远处靠着立柱站立的女孩和旁边的男人,一边祈祷柳丁能及时赶到。
还好他在地铁门关闭前一瞬冲了进来。看到我扬起的右手,柳丁如同游泳般拨开人群挤了过来。我本以为他会跟我说什么,可他只笑了笑,就一直沉默不语。
我也不知道该问些什么。喧闹的车厢里,我和他所在的小空间充斥有一圈奇妙气场。尴尬的沉默中,地铁很快到了下一站大观。
女孩瞪了男人一眼,转身走向打开的自动门。男人冲女孩背影挥挥手,脸上浮现出轻浮的微笑。
我和柳丁紧跟着下了地铁,经过男人身边时我特意看了眼他的手机屏幕,那上面不过是普通的微信聊天页面。
站在只有寥寥数人的站台中央,我照例等女孩确认过圆盘后,朝她邻近的等待区走去。只是刚抬起腿,柳丁一把拉住了我。
“时候不早了,回去吧。”柳丁指了指对面反方向运行的内环线,“从这里到理工大学不过六站路而已,也不算远。”
“回去?”柳丁的话着实吓了我一跳,“我们跟了一圈,就这样结束了?”
“不然呢?”柳丁头也不抬地说,“你还想怎么样?”
“我还什么都不知道呢!”我一脸不满地抱怨。因为忘记控制音量,连戴着猫耳套头耳机的女孩都转头看了一眼。
“但我已经知道个八九不离十了呀。”柳丁一边说话,一边将我推进刚进站的内环地铁。
“和女Coser谋杀案没多大关系吧?”我见他表情轻松,试探着问道。
“毫无关系。”柳丁满不在乎地咂咂嘴,语气和当年他在S大无数次揭晓真相时没什么两样,“不过你的洛丽塔在七号线暴走的原因也是既猎奇又有趣。”
“我最后再说一次……她不是我的洛丽塔。”我恨不得将柳丁扔出地铁,“还有,别拿猎奇、有趣这类形容词糊弄人,说来说去,不还是什么都没说出来吗?”
“以后你一定会知道的。”柳丁语气非常肯定,“直接说出来就不好玩了,相信我。”
我俩上了反方向行驶的内环地铁,柳丁一路无言,我也怄气不愿主动询问。直到广播响起到达理工大学站的提示音,柳丁才开口打破沉默。
“大橙子,至少你说对了一点。”柳丁的语气非常诚恳,“有时候真可以用以不算牵强又合情合理的解释,将平常的描述和猎奇却又风马牛不相及的结尾相连。”
我没有说话,转身大步走出地铁。
6
那晚过后,虽然我还是对女孩念念不忘,但不知是对柳丁刻意隐瞒真相感到愤怒还是对事件并非罪案失望,我不再靠闲坐七号线地铁消磨时间。
或许柳丁说得对,漫无目的坐地铁才是这个世界上最无聊的事情吧。
也或许是因为暑假到来,我有更多时间做自己想做的事了吧。
我没有细究。一个星期转瞬即逝,今晚在我结束与发小的聚会后的回程路上,又一次走进了七号线。
说不清具体原因,我选择了绕远路的外环线,那也是曾经能看到女孩暴走的路线。
那晚过后我再没关注过案子进展。不知道现在抓住凶手了吗,还是他依然在毫无顾忌地作案?
仿佛回应我的思虑,地铁电视突然播放起城市新闻。女主播用无比官方语气说起因为七号环线开通,二环附近交通拥堵大为缓解的消息。
但我的注意力完全被屏幕下方的滚动新闻吸引。震惊全市的女Coser被杀案前几日告破,当真凶在距离太平园三站远的东坡路站准备行凶时被警方当场抓获。
“现在连滚动新闻也要强行加戏?明明早就锁定了凶手,他还没出站就被警察带走了,非说得如此惊心动魄。”
耳畔响起的声音无比熟悉,不用转头,我也知道主人是谁。
“凑巧我也在现场。”柳丁挪到我右边的位子坐下,“抓捕过程一点都不惊险,那个色厉内荏的家伙一见警察立马怂了,完全没反抗。”
“噢。”我尽量让声音听起来毫不在意。
“有一点真被你说中了,大橙子。”柳丁并不在意我的冷漠,“凶手的确对cos圈非常了解,正因为此,他才放过了你的洛丽塔。”
“还有,即使没有目的地,坐地铁也可以变得非常有趣。所以你的洛丽塔才那么喜欢暴走于七号线各个站点。”
我转头看向柳丁。他面带微笑,用下巴指了指侧前方,一位身穿洛丽塔洋装的女孩正微笑着朝我俩挥手。
我猛然发现,地铁外正是火车东客站。
“她叫杨馥乔。”不知什么时候起,我的左手边多了一位白发老人,他穿着与年龄不符的花格子衬衫,腿上放着一台巨大的笔记本电脑。
“一个星期前的今天,‘暴走洛丽塔’杨馥乔在决赛中终于成功复仇‘朋克之魂’张泽伦,第一次坐上冠军宝座。”
张泽伦应该就是当时站在杨馥乔旁边的莫西干头男人吧,可这老人到底在说什么?
仿佛看穿我的疑惑,不待我发问老人继续说道:“你一定觉得我是个满嘴跑火车的怪老头吧,也难怪,因为我们并不希望引起公众注意。所以不是每个人都能像你的朋友‘飙风侦探’柳丁那样,第一次就看穿我们在做什么。”
“我不过是注意到杨馥乔每次下站间隔都不超过六站而已。”柳丁一脸害羞地低下头,“更佩服李爷爷您的想象力。”
“你是飙风侦探?哈哈哈哈!”我指着柳丁大笑起来,“真不要脸。”
“这名字是由我们联盟内部商讨后确定的,请你理解。”老人倒是一脸平静,“我个人认为这名字特别配他,尤其是他第一次参加就能杀进总决赛,和上届冠军一较高低。”
“抱歉,”我实在是一头雾水,不得不出声打断老人,“您说了半天冠军、参加,这到底是什么?比赛?游戏?”
“当然是游戏比赛啦!”老人倒是乐得轻松,直接将我给出的选项合二为一,“全称是地铁环线大富翁竞技赛。”
“忘了介绍,”老人将一张名片递给我,“我是‘地铁大富翁联盟’创始人李鸿吉。”
“地铁(Metro)、大富翁(Monopoly)、联盟(League),MML,原来是这个意思。”
老人点点头,说:“我本是个桌游爱好者,对大富翁游戏棋尤为钟爱。所以当知道景城七号环线通车后,第一时间组建了这个联盟。”
“我本以为会很难维持,可没想到居然有很多人找上门来。他们有的想参加比赛,有的想当观众,有的甚至自愿当工作人员,都是一群有情怀的人呐。”
“参赛我能理解……”我看了眼柳丁和杨馥乔,“说到工作人员,不会是……”
“就是那些穿同色不同款西服的人和四号车厢里穿拼色短袖衫的人呀!”老人笑着回答,“车厢里的人通过拍照确定每一位选手行踪,他们会将照片发到我这里汇总。”
“原来不是偷拍的痴汉啊……”我面色轻松了些,“站台上的人呢?他们为什么要穿同款不同色的西装?对了,他们的西装颜色和广告牌上圆盘的颜色一模一样。”
“想想大富翁的游戏规则你就明白了。”老人脸上洋溢出自豪的神情,“我们将整个七号环线看做棋盘,那每个站点就是其中一格。每一格都有固定事件供触发,比如可以‘买下’某一站,通过往圆盘上贴游戏币证明归属,每多贴一枚游戏币,就代表你多投资一次,当对手到达属于你的站点就需要多付一份租金。”
“原来如此。”我想起那晚杨馥乔种种怪异举动。“其中还有抽‘机会’和‘命运’卡的站点吧,还有让人停几回合才能继续移动的‘监狱’站点喽?”
“你一点就透。”老人激动地搓着双手,“不过要除开景城东客站,因为那是起点。”
老人来了兴致,完全没有停下来的意思。“每个参赛者通过微信的‘猜拳’表情决定先后顺序,进入地铁后,通过‘掷骰子’确定前进站数。比赛开始前我们会给每个参赛者微信账户打入等量现金,游戏中所有货币流动都通过微信转账表示,末班车前结束比赛,到时候我们以每人账户金额数决定胜利者,当然决出胜利后,所有人必须将账户里的钱归还。”
“每周为一个比赛周期,最开始有八个人参赛,三天后淘汰到四人,再过三天淘汰到两人,最后在星期天决出当期冠军。算上这周,我们已经成功举办过五次比赛,而我也扮演了五次‘银行’,比赛中要负责确定每位参赛者一举一动,还要在每个人经过起点站时发放奖励金,比任何人都累,但挡不住我开心!”
“所以你才一直抱着电脑坐在休息椅上。”我突然明白柳丁那天为什么一瞬间就能确定他是杨馥乔接触过的人。像景城东客站这种游客流动性极强的站点,谁会长时间抱着笔记本电脑不挪窝?
“我一个快七十的老人,总不能像年轻人那样一直站着吧。”话虽这么说,老人全身看不出半分老态。“说了那么多,你要不要也加入?”
“我?”我看了眼正在看手机的柳丁。“这比赛获胜有什么奖励吗?”
“没有。”老人倒是非常坦然。
“那我不懂了……大家在地铁里比赛又有什么意义呢?”
“你如果不喜欢大富翁,又为什么一直追问,还耐心听到现在呢?”老人看了眼窗外,地铁正在慢慢减速。“如果真的喜欢一件事,又何必细究意义呢?”
看着老人一脸认真的样子,我的心里百感交集。
“惨啦!”凝重的气氛突然被一声惨叫打破。柳丁哭丧着脸,靠在打开的自动门旁连连叹息。“这里也是‘暴走洛丽塔’的地界,我连最后翻盘的钱也输光了!”
“‘飙风神探’破产,‘暴走洛丽塔’获胜!”老人见状,站起来高声宣布道。
话音刚落,整个地铁车厢瞬间多了份魔幻感:柳丁苦着脸念念叨叨,那是我从未见过的一败涂地却又乐在其中的他;杨馥乔高举双手,兴奋地在车厢里跑来跑去,这完全不是一个洛丽塔应有的举动;老人站在地铁中央微笑,仿佛他才是这个奇妙空间的王。
“不行不行,李爷爷,咱们下一轮改一改,像我说的那样将其他地铁线路也加进来,不然比赛太简单,玩起来一点成就感都没有,不行不行。”柳丁不停向老人抱怨。
“柳丁,你的很多提议都有建设性,联盟也会慎重考虑。不过输了就是输了,神探又不是常胜将军,术业有专攻嘛。”老人连胜安慰道。
“喂,你是叫曾橙吗?”杨馥乔突然在我旁前,她微微喘气,眼中放射出如同朝阳般的光芒。
“我……”
“我从柳丁那儿听说你跟踪我的事。这样好不好?你能战胜我,我就和你约会。”她的直爽让人受不了。
罢了,就算千篇一律的环状地铁,也有尽情享受旅途的办法。
还未回答,我的脑袋里已不自觉构思起属于我的角色名号。“极道鲜师”、“景城伽利略”、“记忆大师”……到底哪个更好听呢?